苏轼 原文:所贵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诉而无冤,不谒而得其所欲。此尧舜之盛也。其次不能无诉,诉而必见察;不能无谒,谒而必见省。使远方之贱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识官府之难,而后天下治。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两手而已,疾痛苛痒,动于百体之中。虽其甚微不足以为患,而手随至,夫手之至,岂其一一而听之心哉?心之所以素爱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亲听于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卒然以自至。圣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众,四海之广,使其关节脉理,相通为一。叩之而必闻,触之而必应。夫是以天下可使为一身天子之贵土民之贱可使相爱忧患可使同缓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诉其冤,如诉之于天。有不得已,而谒其所欲,如谒之于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详悉,而付之于胥吏。故凡贿赂之先至者,朝请而夕得;徒手而来者,终年而不获。至于故常之事,人之所当得而无疑者,莫不务为留滞,以待请属。举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钱无以行之。 昔者汉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虚无据之法而绳天下,故小人以无法为奸。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举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为瑕。所欲与者,虽有所乖戾,而可借法以为解。故小人以法为奸。今天下所为多事者,岂事之诚多耶?吏欲有所鬻而未得,则新故相仍,纷然而不决。此王化之所以壅遏而不行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顾私,而府吏之属招权鬻法,长吏心知而不问,以为当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权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厉精。省事莫如任人,厉精莫如自上率之。 古之圣王爱日以求治,辨色而视朝。苟少安焉而至于日出,则终日为之不给。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废一事,一月则可知也,一岁则事之积者不可胜数矣。故欲事之无繁,则必劳于始而逸于终。晨兴而晏罢,天子未退,则宰相不敢归安于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则百官莫不震悚尽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则纤悉隐微莫不举矣。天子求治之勤,过于先王,而议者不称王季之晏朝,而称舜之无为。不论文王之日昃,而论始皇之量书。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厉精莫如自上率之,则壅蔽决矣。 (本文有删节) 译文/翻译:一个国家政治清明,社会安定,最重要的标志是什么呢?(首先)天下的人不经过诉讼而不存在冤案,不用向上请求便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做到这点,就可以说)这是尧、舜时代的盛世。其次是不可能没有诉讼,而有了诉讼就一定会有人来审察;不可能没有人向上请求,而提出请求后就一定会有人来察看。(这样就)使远方的低级官吏不感到朝廷高不可攀,而一个小小老百姓也不觉得见官十分困难,然后天下才能达到大治。现在,一个人身上只不过有一颗心和两只手而已,可是当疾病疼痛、疥疮发痒出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时,即使这种痛痒十分微弱,够不上造成大的危害,但手也会随即到达那个地方,手到那个地方,难道它一一都是听从心的指挥吗?这是因为心向来就对身子爱得很深,而手向来习惯听从心的指挥,因此手不等命令就很快伸到了痛痒的地方。圣人治理天下,也不过像这样罢了。百官人数众多,全国地域广大,让它们的“关节”“脉络”相互沟通,形成一个整体,敲打一下就一定会听到声响,触动一下就一定会有反应,因此可以使天下像一个人的身体一样。尊贵的天子,贫贱的百姓,可以让他们互相爱护,有了忧患大家共同分担,有了危急大家一起救助。 当今情况不是这样,天下有人不幸要告状伸冤,如同向天申诉一样不易;天下有人迫不得已向上提出请求,如同向鬼神求告一样困难。公卿大臣不能考察详情(百姓详尽的诉说),却将案件交给小吏去办。所以凡是先送财物来请求办案的,早上提出,晚上就很快解决了;空着手来请求办案的,一年完了还得不到解决。至于那些符合常例、应当替人家办理而没有疑问的案件,没有不故意拖延的,以等待别人私下请求嘱托,普天下一毫一末的小事,不用金钱就办不成功。 过去汉朝、唐朝的弊端,就在于法令不严明,实施不细密,使得官吏能凭仗随意编造、毫无依据的法规来处理天下的案件,所以小人就利用法令不明来干坏事。现在法令严明完备,执行周密细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法度。一个人想要排挤某人,某人稍有不合法律的行为,他就可以指斥为罪过;一个人想要结交某人,即使某人有了违犯法律的行为,他也可以借用法律来为其开脱罪责。所以小人能够利用法律来干坏事。当今人们认为天下多事,难道事情真的很多吗?官吏想要卖法谋利却未能得逞,于是新老案件相互积压,乱纷纷地解决不了,这就是朝廷政令受到阻碍、不能很好实施的原因。 当今天下太平安定,大官们奉行国家法令,不敢顾念私人利益;可官署里的僚佐(小吏)这类人却揽权卖法,长官们心里明白而不过问,甚至认为应该这样做。其中的弊端有两个:事情繁多而官员不努力办事,所以权力就落到了处理文书的小吏手中。想要去除这两个弊端,不如精简事务和激励官员们振奋精神办事。要精简事务,不如信任官员;要激励官员们振奋精神办事不如从天子带头做起。 古代的圣君爱惜时光,抓紧治理好国家,每日天刚亮就上朝听政。如果稍微贪图安逸,到了太阳出来时才上朝,那么一天时间就不够用。即使从少的方面来说,一天停办一件事,一个月耽误多少事就可想而知了,如果过一年,那积压下来的事就不能数清了。所以要想事情不繁多,就一定要从辛劳开始,而以安闲告终。每日早起上朝而晚上退朝,天子不退朝,那么宰相也不敢回到私人住宅去享受安乐;宰相从早上到太阳偏西时还没有退朝,那么百官都会为之震动,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不敢去宴饮游乐。如果能像这样,那么就算是细小琐碎、隐微不显的事情也没有不能办好的。当今天子治理国家的辛勤,已经超过了以前的帝王,可是议论的人们(朝官)不称颂王季每天晚退朝(勤政),却赞许虞舜的无为之治;不夸奖周文王的勤政,却宣扬秦始皇每天定量处理的文件都是用秤称好的。这样的言论凭什么为天下怠惰的人做表率呢?因此我说:励精图治不如由天子先做出表率,那么政令法规阻塞无法执行的弊病就可以解决了。 苏轼《决壅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