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 原文:学校,所以养士也。然古之圣王,其意不仅此也,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盖使朝廷之上,闾阎之细,渐摩濡染,莫不有诗书宽大之气。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是故养士为学校之一事,而学校不仅为养士而设也。 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天子荣之,则群趋以为是;天子辱之,则群擿以为非。簿书、期会、钱谷、戎狱,一切委之俗吏。时风众势之外,稍有人焉,便以为学校中无当于缓急之习气。而其所谓学校者,科举嚣争,富贵熏心,亦遂以朝廷之势利一变其本领,而士之有才能学术者,且往往自拔于草野之间,于学校初无与也。究竟养士一事亦失之矣。 于是学校变而为书院。有所非也,则朝廷必以为是而荣之;有所是也,则朝廷必以为非而辱之。伪学之禁,书院之毁,必欲以朝廷之权与之争胜。其不仕者有刑,曰:“此率天下士大夫而背朝廷者也。”其始也学校与朝廷无与其继也朝廷与学校相反不特不能养士且至于害士犹然循其名而立之何与? 东汉太学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宋诸生伏阙搥鼓,请起李纲②。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论者乃目之为衰世之事,不知其所以亡者,收捕党人,编管③陈、欧,正坐破坏学校所致,而反咎学校之人乎! (选自黄宗義《明夷待访录》) 「注」①黄宗義:明末清初思想家,浙江宁波余姚人,曾为东林党人,是“复社”领导人之一。②李纲:字伯纪,北宋邵武人,曾因力主抗金被罢官。③编管:宋代官吏得罪谪放,编入当地户籍加以管束。 译文/翻译:学校是用来培养人オ的。不过古代圣王设置学校的用意不止如此,还要让治理天下的手段都出自学校,这样设置学校的意图才能得到完全实现。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指朝廷会议、发布政令、尊养老人、抚恤孤儿、计检战功,以及出兵征伐之时检阅将士、审理重要案件时召集吏民、举行重要祭祀之时祭莫始祖等等,这些事情自古都要在辟雍举行。而且无论朝廷之上,还是民间之中,都要经过学校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大家都有诗书中所蕴含的那种宽厚的气象。天子认可的未必对,天子否定的未必错,因此天子也不敢以自己的态度来判断是非,而把判断是非的任务交给学校的公论。所以培养士人固然是学校的职责之一,但是学校并不仅仅是为了培养士人而设置的。 夏商周三代以后,天下事的是非对错完全由朝廷来判断。天子赞扬过的,大家就全都认为是对的;天子贬抑的,大家就全都指摘是错的。文书、限期、赋税、司法等等,全都交给庸俗的胥吏去处理。在这种风气之外,偶尔有稍具才千的人出现,也会认为学校这种地方不与什么要紧的事情相符。其实他们所说的学校,不过是为了科举考试而喧嚣争竞,一心想争取功名富贵之地,所以他们才能利用朝廷掌握的权势和利益改变了学校的本来意义,而真正具有才能的有学问的读书人,往往从民间自行崛起,与学校压根就没有什么关系。说到底,学校就连培养人才这一点作用也失掉了。 于是学校一变而为书院。可是,书院中人认为不对的,朝廷一定会认为是对的并且加以表彰;书院中认为正确的,朝廷一定会认为是错的并且加以羞辱。或者禁止所谓“伪学”,或者禁毁天下书院,都是用政治权力来与书院争胜。就连不肯出来做官的,朝廷也要施以刑罚,指责这些人:“这是带领天下的士大夫背叛朝廷。”开始的时候,学校与朝廷没有关系,后来,朝廷跟学校事事相反。学校不但不能培养人オ,反而成了迫害人才的场所,这样的话,朝廷还要沿袭前代的名目而设立学校干什么呢? 东汉有太学生三万人,敢于发表正直深刻的言论,即使是面对豪强也从不隐瞒回避,朝廷的公卿大臣都畏惧他们的批评。宋代的太学生聚集到宫门之外,擂鼓上书,请求起用李纲。这两件事还算接近于三代的风气。如果当时在朝廷当政的那些人,认同太学生的是非判断,一定可以使盗贼奸邪们屈从于正气的权威!皇位得以安稳,国家能够保全。但是很多人却把东汉、宋代太学生做的这些事情看成是亡国的表现,却不知道国之所以灭亡,正是由于收捕党人,打压言论、拘禁**陈、欧,破坏学校追求真知真理造成的,怎么反而责备学校的学生呢! 黄宗羲《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