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 原文:晋温峤耻居第二流,而云松观察②独自负第三人,意谓探花辛巳,而于诗则推伏余与蒋心余二人故也。夫以云松之才之高,而谦抑若是,疑是谰语,不足信。今年以《瓯北集》来索序,撷之,只心余数行,而他贤不与焉。然后知云松于余果有偏嗜耶?抑其诗别有独诣之境,己不能言,他人不能言,必假余与心余代为之言耶?嘻!余与心余之诗之所以然,俱不能自言也,又乌能言云松哉?然去春过南昌,心余病,握余手,諈諉③诗序,一如云松。撷卷首,一序并无。然后知此二人者,交满海内,而孤睨只视,惟余是好。然则余虽衰,殆不许其嘿嘿④然竟以不言已也。 今夫越女之论剑术曰: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夫自有之者,非人与之,天与之也。天之所与,岂独越女哉!以射与羿,弈与秋,聪与师旷,所与公输⑤。之数人者,俱不能自言其所以异于众也。而众之人,方且弯弓斗棋,审音习斤,穷日夜追之,终不克肖此数人于万一者,何也?云松之于诗,目之所寓即书矣,心之所之即录矣,笔舌之所到即奋矣,稗史方言之所载,即阑入矣。而忽正忽奇,忽庄忽俳,忽沉鸷忽纵逸,忽数典而斗靡。读者游心骇目,碌碌然不可见町畦。或且规唐摹宋,千力万气以与之角。卒之骐骥追日,未暮而日已在其前。所以然者,又何也?呜呼!此皆羿与秋、师旷、公输之所不能言,而惟越女能言之者也。余之为云松言者,亦止此而巳矣。 惑谓云松从征西滇官海南黔中得江山助故能以诗豪余谓不然世之行万里历险艰者或十倍焉而无加于诗如故也。或惜云松诗虽工,不合唐格,余尤谓不然。夫诗宁有定格战? 《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汉、魏、六朝之诗,不同乎三唐。谈格者,将奚从?善乎杨诚斋之言曰:“格调是空间架,拙人最易藉口。”周栎因之言曰:“吾非不能为何、李格调以悦世也。但多一分格调者,必损一分性情,故不为也。”玩此二公之言。益信。 云松之所以长处,余不能言;云松之所以短处,余转能言之。此即云松之所以谢却他人而必亟亟焉以诗序见属之本意也。 (选自《小仓山房诗文集》 ,有删节) [注]①赵云松:即赵翼,清代文学家,辛已(1761)年中探花,与蒋心余、袁枚以诗并称于世。②观察:清代对道台的尊称。③諈諉(zhuì Wěi):嘱托。④嘿嘿,同默默。⑤秋,古之善下棋者;师旷,古之善音乐者;公输,名班,古之善治木者。 译文/翻译:晋代温峤以位居第二流为耻,而赵云松观察却自称是第三人,意思是说,他是辛巳年的探花,而对于诗却推服我和蒋心余两个人的原因。凭借云松的高才,却这样谦虚,怀疑是假话,不值得相信。今年拿着《北欧集》来让我作序,读这本书,只有心余几行字,其他贤才没有参与。这才知道云松对于我果然有偏好呢?或者是他的诗有独到的境界,已经不能言说,他人不能言说,一定要借助我和心余言说呢?嘻!我和心余的诗之所以这样,都是不能自己言说,又怎能评价云松的诗呢?然而,去年春天路过南昌,心余生病,握着我的手,嘱托我作诗序,跟云松一样。采撷卷首,一个序言也没有。这才知道,这两个人,知交遍及天下,却目空一切,只喜欢我。我虽然衰老,恐怕不许我默然不言啊。 现在越女讨论剑术说:我并非受之于人,而是自己本来就有。那自己本来就有的,并非别人传授的,而是上天传授的。天传授给的,难道只有越女吗?把射箭传授给后羿,把下棋传授给弈秋,把灵敏的听觉传授给师旷,把斧头传授给公输班。这几个人,都是不能自己言说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而一般人,刚会弯弓射箭,学会下棋,懂得音律,熟悉斧头,穷尽日夜追求,最终也不能像这几人的万分之一,为什么呢?云松对于诗,眼睛所看的是书,心里所想的是记录,笔尖所到的是勤奋,稗官野史所记载的,也会掺杂进去。忽端正,忽奇崛,忽庄重,忽诙谐,忽然气势沉雄,忽然豪迈奔放,忽然历举典故辞藻华丽。读者心游神驰,内心吃惊,才能平庸而不见界限。或者模仿唐宋诗词,以无穷之力与其竞争。最终如骐骥追赶太阳,天色未晚而太阳已在眼前。之所以能这样,又是为什么呢?呜呼!这是因为后羿与弈秋、师旷、公输班一样不能言说,而只有越女能言说啊。我为云松也仅止于此而已。 有人说云松跟随皇帝征讨西滇,在海南黔中做官,得到了江山相助,因此能借诗称豪。我认为不是这样。有的人行程万里历尽艰险或许超过云松十倍,但是却无人像云松这样能运用于诗。有人叹息云松的诗虽然工巧,但是不合唐代韵律,我尤其不赞同。诗有一定的格式吗。《国风》的格式,不同于《雅》《颂》;皋陶、禹舜的歌,不同于《三百篇》;汉魏、六朝的诗,不同于三唐。探讨格式的人,又将跟随谁呢?杨诚斋的话说的好:“格律声调是空间架构,笨拙的人最容易把它当做借口。”周栎因说:“我并不是不能学何、李的格律声调来取悦世人。只是多一份格律声调,一定减损一分性情,因此不做。”赏玩这二人的言论,我更加坚信了。 云松的长处,我说不出来;云松的短处,我却能说。这就是云松谢却他人却一定急急地把诗序托付给我的本意啊。 赵云松《瓯北集》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