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 原文:康熙己亥秋九月,余卧疾塞上,有客来省,言及故相国安溪李公,极诋之;余无言,语并侵余。嗟乎!君子之行身固难,而遭遇盖有幸有不幸也。 忆癸巳夏四月,余出狱供奉南书房。一日,上召编修沈宗敬至,命作大小行楷。日下晡内侍李玉传谕安溪公曰朕初学书宗敬之父荃实侍每下笔即指其病兼析所由至于今每作书未尝不思荃之勤也公因奏对曰:“此即成汤改过不吝之心也。苟自是而恶直言,则无由自镜矣。”时上临御天下已五十年,英明果断,自内阁、九卿、台谏皆受成事,未敢特建一言;惟公能因事设辞以移上意,故上委心焉。每内阁奏事毕,独留公南书房,暇则召入便殿,语移时。 先是戴名世以《南山集》下狱,上震怒。吏议身磔族夷,集中挂名者皆死。他日上言:“自汪霜死,无能古文者。”公曰:“惟戴名世案内方苞能。”叩其次,即以名世对。左右闻者无不代公股栗,而上亦不以此罪公。江督噶礼与巡抚张伯行互纠,狱辞久不决,上忽罢噶礼,寻孥戮焉;公实赞之,其语秘,世莫能详。以余所闻见如此,公之设心,岂犹夫世之容悦者与? 然自公在位时,众多诮公,既殁,诋讦尤甚。盖由三藩播乱时,公适家居,以蜡丸献《入闽策》,贼平,以编修擢内阁学士,忌者遂谓公始固有贰心。公恐为门户之祸,故不能无所委蛇。及得君既专,常闭门谢客,所往还及显然荐达者无多人。由是众皆深怨,引绳批根,播扬于远迩。然公方柄用时,朝夕入对,上所诹度,惟《尚书》《周易》及朱子之书;而一时海内所号为廉吏,无lun6*公所习与否,皆得安于其位,则其实迹固有可按验者。自公告归未旬月,而忌者首攻公所荐举,以为倾公之地;因扬言公恃上恩,植党以要权重。微上信公之深,祸且不测矣。故公再入,专务韬默,及踰年身殁,上出前后三章付内阁。然后知公始至,即出苦言以求退也。 呜呼!公之设心如此,其于时事无所补救,而得谤乃过于恒人,此古之君子所以难于用世,而深拒夫枉尺直寻之议也夫! (节选自《方苞集·集外文》卷六) [注]①安溪李相国,李光地,福建泉州安溪人,清代康熙朝大臣,官至文渊阁大学士。 译文/翻译:康熙己亥秋九月,我在塞上养病,有客来看望我,说到旧任相国安溪李公光地,极力毁谤;我无言,毁谤的话也侵损到了我。唉!君子立身处世确实难啊,只是遭遇有幸有不幸。 回忆癸巳夏四月,我出狱,供奉南书房。一天,皇上召编修沈宗敬到,让他写大小行楷。太阳下山到了傍晚(晡,申时,引申为傍晚),内侍李玉传皇帝指示给安溪公说:“朕初学书法时,沈宗敬的父亲沈荃陪侍,每下笔写时,他就指出其中的问题,同时分析缘由;到现在,每次写字,未尝不想起沈荃的帮助。”安溪公于是回答说:“这就是商汤坚决改正错误的态度。如果自以为是而厌恶正直之言,那就无法看清自己,引以为戒了。”当时皇上统治天下已经五十年,英明果断,内阁、九卿、台谏都奉命行事,不敢提出意见;只有安溪公能通过事情巧设言辞来改变皇上的意思,所以皇上对他颇为放心。每次内阁奏事之后,皇上单独留安溪公在南书房,有闲暇时就召入便殿,说话能有一段时间。 戴名世因为《南山集》而下狱,皇上震怒。官员建议判他车裂灭族,《南山集》集中有姓名的全部处死。他日皇上说:“自从汪霦死后,没有会写古文的人了。”安溪公说:“只有戴名世案内的方苞能。”(皇上)询问方苞之外能古文的人,(安溪公)就以戴名世回答。周围听到的人无不为他恐惧战栗,但是皇上也没有因为这个而怪罪他。两江总督噶礼与巡抚张伯行互相弹劾,案件很长时间不能决断,皇上忽然罢免噶礼,不久又下令诛杀其妻儿;安溪公其实有参与这件事的判决,他跟皇上说的话比较隐秘,世人都不能详知。根据我所听见的情况来看,安溪公的用心,难道有世上那些曲意逢迎取悦君王之意吗? 然而,自从安溪公在位时,众人大多讥讽他,在他去世之后,责骂更是厉害。大概是由于三藩作乱时,安溪公正好在家,用蜡丸献《入闽策》,三藩平定后,由编修晋升内阁学士,忌恨的人就说安溪公一开始本就怀有贰心。安溪公恐遭门户之祸,所以不能不有所敷衍应酬。等到他得到皇帝信任后,就常常闭门谢客,所往来以及公开推荐的没有多少人。由此,众人都十分抱怨,合力排斥异己,在远近之地到处散播(攻击他的话)。然而,安溪公正掌权用世之时,早晚入对,皇上(向他)商议斟酌,(他应答的)只有惟《尚书》《周易》及朱子之书中的道理;而一时海内称他为廉吏,无论是否安溪公所熟知的,他们都能安于其位,其中实际情况皆可查验。自从安溪公告假回乡不到旬月,而忌恨者先攻击安溪公所荐举的人,以此来排挤他;于是扬言安溪公仰仗皇上恩宠,培植党羽来求得朝廷大权。如果没有皇上对安溪公的深度信任,灾祸将难以预料。所以安溪公二次入朝为官,专门致力于隐匿沉默,等到过了一年去世之后,皇上拿出他前后三封奏章交给内阁。然后才知安溪公才到朝廷,就出苦言来求引退了。 唉!安溪公的用心如此,他对于时事也无所补救,而被毁谤却超过了一般人,这就是古之君子难于用世,而且拒绝舍小求大之说的原因啊! 方苞《安溪李相国逸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