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因 原文:是图唐宋金源诸画谱皆有,评识者谓惟李伯时山庄可以比之,盖维平生得意画也。癸酉之春,予得观之。唐史暨维集之所谓“竹馆”“柳浪”等皆可考,其一人与之对谈或泛舟者疑裴迪也。江山雄胜,草木润秀,使人徘徊抚卷而忘掩,浩然有结庐终焉之想,而不知秦之非吾土也。物之移人,观者如是。而彼方以是自嬉者,固宜疲精极思而不知其劳也。 呜呼!古人之于艺也,适意玩情而已矣。若画,则非如书计乐舞之可为修己治人之资,则又所不暇而不屑为者。魏晋以来虽或为之然而如阎立本者已知所以自耻矣维以清才位通显而天下复以高人目之彼方偃然以前身画师自居其人品已不足道。然使其移绘一水一石一草一木之精致,而思所以文其身,则亦不至于陷贼而不死,苟免而不耻,其紊乱错逆如是之甚也。岂其自负者固止于此,而不知世有大节,将处己于名臣乎?斯亦不足议者。 予特以当时朝廷之所以享盛名,而豪贵之所以虚左而迎,亲王之所以师友而待者,则能诗能画、背主事贼之维辈也。如颜太师之守孤城,倡大义,忠诚盖一世,遗烈振万古,则不知其作何状;其时事可知矣。后世论者,喜言文章以气为主,又喜言境因人胜,故朱子谓维诗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程子谓绿野堂宜为后人所存,若王维庄,虽取而有之,可也。呜呼!人之大节一亏,百事涂地,凡可以为百世之甘棠者,而人皆得以刍狗之。彼将以文艺高逸自名者,亦当以此自反也。 予以他日之经行,或有可以按之,以考夫俯仰间已有古今之异者,欲如韩文公《画记》,以谱其次第之大概,而未暇,姑书此于后,庶几士大夫不以此自负,而亦不复重此,而向之所谓豪贵王公,或亦有所感而知所趋向焉。三月望日记。 (选自《静修先生文集》卷十八) 【注解】①辋川山庄,是唐朝诗人、画家王维的别墅。辋川图是王维亲自描画这山庄的名作,唐玄宗时,他官至尚书右丞。安禄山攻陷长安后,他被俘降贼。后肃宗收复长安,从宽赦免了他。本文是作者在看辋川图后作的一篇跋。 译文/翻译:这幅《辋川图》在唐宋金的画谱里都有收录,评论写题跋的认为只有宋朝画家李公麟的《龙眠山庄图》能够用来与之相比,这大概算是王维一生中得意的作品之一。1273年的春天,我有幸能够观赏它。唐代历史著作和王维集子里所说的“竹馆”“柳浪”等景点都可以在画作中得到考证,其中的一个时而与王维对坐谈话时而一起乘船漫游的人可能就是裴迪。画面上江山雄伟奇丽,草木滋润秀美,让人对着画流连赏玩以致忘了掩卷,情怀高雅从而萌生在那里构筑庐舍,度过晚年的想法,却不知道画里的陕西早已不是祖国的土地了。外物能够让人陶醉,观赏画的人就像这样,但那画画的人用这种技巧自我娱乐时,原本就应该是用尽心思而不知道疲劳的。 哎呀!古代的人对于技巧这类事,不过让自己意志愉快自得懂得欣赏情趣罢了。比如绘画,它不像书写、计算、音乐、舞蹈那样可以当作修炼自身才具管理他人的依靠,一般人多没有时间甚至不屑去钻研它。从魏晋以来,即使有人钻研过它,但是像阎立本这样的人已经知道它引发自取其辱的原因。王维凭清俊之才取得显贵的官位,并且天下的人又用高人来看待他,他同时安然地用前身是画家来自居,他的人品已不值得称道了。但是假如他能改换绘制一片水一块石一茎草一株树的细密心思,去思考如何来修养他自己,那也就不至于落到陷于叛贼之手却不愿意主动牺牲生命,苟且免祸却不认为可耻的地步,他的思维的混乱悖逆竟像这样的严重。难道是他的自负原本使自己的认识水平仅限于此,因而不知道社会上有大的节操,将会把自己放在有名望的大臣的行列吗?这也不值得讨论了。 我只认为在那时的朝廷能用来享有巨大声名的,并且让豪贵阶层人士用来恭敬相迎的,亲王们用来以老师朋友相对待的,就是这样的能写诗会画画、背弃君主侍奉反贼的王维一类人。像颜真卿苦守孤城,匡扶大义,忠诚超过整个同时代的人,留下的功业激励万古后人,李隆基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那种政治局面可想而知了。后代谈论文艺的人,喜欢说文章以作者的气节为主骨,又喜欢说自然环境因为所住的人而增加美感,所以朱先生说王维的诗虽然清雅,却气势萎弱缺乏骨力,程先生认为裴度住过的绿野堂应该被后人好好保护,至于王维的辋川山庄,即使拿来占有它,也是可以的。是啊!人的大操守一有亏欠,所有的东西均一败涂也,大凡能够自认为是值得百代传扬的甘棠一样的纪念物,却被别人当作刍狗看待。那些将用文艺方面的才艺而清高潇洒来自我陶醉自以为名的人,也应当从此中得到自我反省。 我因为以后的阅历,或许能够通过考究这幅画里的东西,来研究短时间里发生的古今的差异,想效法当年韩愈的《画记》,来记下画上景物次序的大致情况,但是没有空闲的时间,姑且在后面写了这篇文章,希望士大夫不要凭画画而自负,并且不再看重绘画这门才艺,同时希望以前的那些所谓的王公贵族,或许也能有所触动而知道该推崇什么样的士风。三月十五记。 |